Wuthering Heights

到了这个年龄，似乎已经不太容易读到能重塑什么观的作品了，于是刚读完《穷鼠》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惊喜——被震撼的感觉、反复重看和考量人物及情节的欲望已经多少有些久违了，尤其是这些还来自于一部纯粹的恋爱漫画。

早几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相信自灵魂自发喷薄而出的天启式的爱，相信（尽管也怀疑）作为本体的爱的绝对存在，认为爱是可以点亮日常、扫去一切孤独和困惑的奇迹；后来我将以上看作神话式的文化建构，爱情（或者说恋爱）是历史性的社会产物和文化概念，拥有一整套话语和符号系统以及可供学习的期待程式与图景，爱情作为本体的存在是被悬置的，只能在虚拟世界中找到符合预期的对应物，而其在现实中的投影构成了爱情神话的重要组成部分。

粗略对应一下的话，《俎上鲤鱼二次起跳》之前的部分对应的大概是浪漫主义的爱情，之后则解构之前的爱情神话。从开头到到两人在海边的分手，这一部分的故事是一个经典的“多年后重逢暗恋对象痴情不改一心倒追无奈情深缘浅最后利落分手经历成为人生财富”故事，人物虽然塑造得细腻生动但大体上还是没有脱出"渣贱"的框架。一般来说这一框架下读者的代入感和同情心往往集中在“贱”的一方，而今之濑的温柔和痴情也的确极富感染力，他分手时那一段独白也许是很多人心中的理想：得体克制且深情，到最后仍然是利他的。故事如果在这里结束，本作也不失为一个完成度很高的爱情神话。

而《俎上》的重逢却打破了这份美好的得体，凸显出爱情中之前有所表现但容易被忽略的”难看“的算计、起伏不定、表演欲和自我陶醉。今之濑之前那些读起来赚人眼泪的痴情宣言，其中有多少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自怜和自恋？多少是为了激发大伴罪恶感的战术？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大伴的随波逐流，是不是也是在合理化自己放纵欲望强行介入他人生活的行为来消减罪恶感？这不是在质疑今之濑感情的真诚，我甚至不觉得这是一种感情长时间得不到回应的扭曲——自私、自怜、自恋和自我合理化是难道不是最符合人性的情感和行为吗？一定限度内，那是生存必备的防御机制。

理智上我们都知道爱情不可能永远热烈，但却总在不自觉地追求和期待永恒绝对的爱；但即使是今之濑浓烈到偏执的感情也有波峰波谷：两人重逢啪啪啪之后今之濑感慨“激情过后头脑冷静下来感觉可以平静分手了”“但之后理智又会被欲望蒙蔽”，炽热到让人感觉下一秒就要窒息的感情可能一次欢爱之后就冷却到让人怀疑爱情是不是不过是欲望的伪装，而下一次随着欲望萌发感情再次复燃，如此循环往复。如果铿锵有力或者深情到让人心碎的誓言即使是真诚的也逃不过（潜意识中）自我说服或自我陶醉的欲望，如果欲望共爱情如此痴缠，那么比起虚无缥缈的爱情，自我和欲望确实是更有说服力的存在。该如何打破循环？该怎样摆脱膨胀的自我？最后今之濑说他最想要的是“羁绊”，一种联结的欲望，不需要长久厮守也不必情爱欢愉，抛弃模糊不清的爱情概念，只追求一种与特定之人有所联结的认知。我非常喜欢这个解读，也被它所说服：与他人之间的联系是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的根本，爱情亲情友情等等不过是我们为这些不同环境不同主体不同强度的联结强加的粗略框架。世界上每个人都独一无二，环境千变万化，怎么可能有能被同样一个定义框住的联系？“人生这么漫长，想到有你在，我才能熬过这么久的岁月”——何尝不是最动人的情话？

如果说今之濑的困境在于过于强大的自我和欲望，大伴则和他完全相反，是个太不自我、欲望贫乏的人。今之濑说他随波逐流的根本原因在于不相信有人会喜欢自己，所以一旦被告白就无法拒绝——一针见血。一个完全没有自信的人即使产生了所谓喜欢的感情也不敢承认，这里的“不敢”不是勇不勇敢的问题——大伴不自信到不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只能对照别人的行为和判断来分辨自己的情感。在今之濑改变他之前，大伴居于为大众认可的异性恋框架内，有一系列经验和约定俗成的套路供他参照，身边有许多异性恋情侣供他比对学习。所以他娶了一个符合所有“好妻子”大众定义的女人，原因是“她爱我所以我也爱她”，通过给她钱让她购物来表现自己的“爱情”并以为这就是爱情。大伴对爱情极度消极而利己的定义是因为他不可能获取他人第一手的情感和自己的进行比较，因此他借自己记忆中父亲的一段忠告来塑造了一个便捷且利己的爱情定义，而在今之濑点明之前他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爱情观有多反常。而给妻子花钱则可能是他看到很多相爱的情侣之间会用金钱表达爱情，就以为这种爱情的表达就是爱情本身。今之濑说他“一把年纪却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说的就是大伴这种看似和常人出入不大的表现背后的肤浅爱情观。

这也就从另一个角度解释了大伴为何对于踏入同性恋世界抱有如此大的不安。漫画中的社会里同性恋明显处于边缘的半地下地位，一旦失去了之前的行为规范和参照物，大伴不得不开始思考爱情的新定义——男性之间的爱情是什么形态？欲望算爱情吗？利己地寻求安稳和舒适算爱情吗？他得不到确切的答案，最后很有大伴风格地将答案转包给了今之濑——“如果今之濑感觉满足，我对他的付出就算爱情；如果有一天他觉得不满足了，那就不能算爱情了”。真是一个不够自信的人的典型答案。直到和今之濑分手之后，大伴才意识到也许这个定义也不够好，因为自己也是爱情中具有能动性的主体，可以挽留对方，可以掌握主导权（不是主动权，因为主动权好像一直在大伴这儿_(:зゝ∠)_）。

因此这就是一个自我过剩导致不稳定的个体将自己的感情观念成功灌输给一个原本自我匮乏因此也较为安定的个体，并启蒙后者的自我和欲望，最后二者达到相对平衡，建立相对稳定的联结的故事啦！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嗯我一路胡扯下来最后竟然还能给圆回来，自己也是很惊讶的（。《穷鼠》之所以能引发这么多思考（和脑洞），是建立在其扎实细腻多维度的人物塑造和优美动人的台词分镜上的，因此最后向水城雪可奈老师表白！